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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回 別有用心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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銀花娘眼珠轉來轉去,過了許久,才嘆著氣道:“你們都是真正的男子漢,又都是赫赫有名的大英雄,我真不知該怎麽辦才好,想來想去,只有一個法子。”

四人齊地脫口道:“什麽法子?”

銀花娘嫣然道:“女人都是弱者,都希望被人保護,所以,每個女人,都希望嫁給個武功最強的男人……”

灰狼面色微微一變,銀花娘卻不讓他說話,已接道:“但四位若是動起手來,就難免有人受傷,無論誰受了傷,我心裏都是難受的。”

灰狼聽了這話,臉色又漸漸和緩。

紅虎卻皺眉道:“若不動手,怎分得出武功高低,老子真他媽的不懂了。”

銀花娘嬌笑道:“賤妾只望你們每人能露一手武功,讓賤妾瞧瞧,這樣豈非既不會傷了賢昆仲的和氣,也分出了武功高低……”

紅虎大笑道:“不錯,想不到你這小腦袋裏,竟有這麽多好主意。”

這時遠在對面屋脊的金燕子,又忍不住道:“她現在打的究竟是什麽主意?”

梅四蟒道:“自然是在引誘這四人自相殘殺。”

金燕子道:“既是如此,她為什麽不想法子令他們動手呢?”

梅四蟒笑道:“這正是令妹聰明之處,這灰狼早已疑心她是在耍手段,她若是此刻就要他們動手,灰狼只怕立刻就要翻臉了。”

金燕子皺眉道:“但這四人若不打起來,又怎會自相殘殺呢?”

梅四蟒微笑道:“令妹早已瞧出,這四人雖是兄弟,但卻誰也不服誰的,誰也不會承認自己武功在別人之下,到後來終於還是非打起來不可……叫他們自己動手,豈非比由她嘴裏說出來好得多。”

金燕子嘆了口氣,不再說話。

只見紅虎長長伸了個懶腰,全身骨節“格格”直響,忽然虎吼一聲,一掌落下,拍在身旁一個石墩上。

這鏤花石墩,中間雖是空的,但普通人就算用大鐵錘來敲,一下子也未必就能敲得碎。

此刻紅虎一掌擊下,只聽“砰”的一聲,一個石墩竟變成了十七八個,碎片嘩啦啦落了滿地。

銀花娘失聲嬌笑道:“趙公子果然好武功,我簡直做夢也想不到一個人能有這麽硬的拳頭,這麽大的力氣。”

紅虎睥睨狂笑,道:“老子露了這手武功,別人只怕連試都不必試了。”

銀花娘媚笑道:“這樣的武功,只怕真的再難有人比得上。”

她嘴裏說著話,眼波卻瞟在黑豹身上。

黑豹冷笑道:“趙老二這一手用來劈柴倒不錯,若是對手過招,就未必有用了。”

紅虎漲紅了臉,怒道:“老子的功夫沒有用,你難道還能比老子強麽?”

黑豹冷冷一笑,緩緩坐到另一個石墩上,他靜靜地坐了半晌,什麽動靜也沒有。

紅虎大笑道:“你這是在練什麽功夫,屁股功。”

黑豹端坐不動,冷笑道:“你頭腦就算不管用,難道連眼睛也不管用麽?”

紅虎瞪著眼睛瞧了瞧,果然再也笑不出來。

他忽然發現黑豹竟越坐越矮,那圓圓的石墩,竟已有半截沒入地下,黑豹看似坐著未動,卻已露了手漂亮的內功。

銀花娘又失聲嬌笑道:“秦老大果然不愧是老大,這石墩若是尖的,被他坐下去還沒什麽,但圓圓的石墩子竟被他坐下去一半,這功夫可真了不起,各位說是麽?”

白蛇郎君幹笑道:“是極是極,幾個月不見,想不到秦老大功夫竟又精進了不少。”

黑豹伸首大笑道:“我武功若不精進,豈非要被你們這班好兄弟……”

笑聲突然頓住,面色也已慘變。

灰狼不知何時已到了他身後,一柄匕首已插入他背脊。

黑豹滿頭冷汗進出,頓聲道:“老三,你……你好狠。”

灰狼面上毫無表情,冷冷道:“我這只是要告訴你,趙老二的功夫雖只能劈柴,你的功夫也未見得有用,人是活的,難道還會被你坐在屁股下不成。”

他死灰色的眼睛,瞪著銀花娘,獰笑道:“世上最有用的功夫,就是能殺人的功夫,姑娘你說是麽?”

黑豹狂吼一聲,想翻身去扼灰狼的脖子。

但灰狼輕輕一躍,便後退五尺,匕首也拔了出來,一股鮮血,射了出來,黑豹身子還未躍起,便仰面倒在地上,再也爬不起來。

紅虎怒吼道:“秦彪就算不是東西,但究竟是我們的弟兄,你怎能殺了他。”

灰狼陰惻側道:“我殺了他,老大豈非只有讓你來做了。”

紅虎怔了怔,“哼”了一聲,再不說話。

白蛇郎君吃吃笑道:“老三說的不錯,什麽功夫都是假的,只有殺人的功夫才是真功夫,只不過小弟殺人的功夫,也未必比老三差多少。”

他嘴裏說著話,人已悄悄縱身而起,突然一刀向紅虎後背直刺了過去,輕功之妙,出手之狠,果然不在灰狼之下。

誰知紅虎看來雖笨,其實卻一點也不笨。

白蛇方自出手,他已擰身反撲。

只可惜他身子實在太大了,白蛇一刀雖未刺著他要害,還是刺在他肩胛上,用力一送,整柄刀全都插入肉裏。

這一刀用力太猛,連白蛇自己都收勢不及。

紅虎狂吼一聲,一張臂,竟將他整個人都夾在肋下,獰笑道:“看你還往哪裏逃?”

白蛇驚呼道:“趙老二,放手,饒了我吧。”

紅虎咯咯笑道:“我心裏也想饒你,只可惜我手臂不答應。”

他手臂用力一夾,只聽“喀喇”一聲,白蛇全身骨頭都已被夾碎,嘶聲慘呼也變作了喘息呻吟。

到後來連喘息聲都沒有了,紅虎才緩緩松開手,白蛇整個人就真的像條死蛇般癱在地上。

灰狼倒抽一口涼氣,咯咯幹笑道:“趙老二好大的力氣。”

紅虎反手拔出了肩胛上的刀,鮮血射得他一身都是,但他卻連眉頭都不皺一皺,瞧著灰狼獰笑道:“現在只剩下你和我了,你要怎樣?”

銀花娘早巳躲到一邊,袖手旁觀,也不說話,她知道現在火已被她點著,已用不著她再加油了。

只見紅虎和灰狼眼睛瞪著眼睛,瞪了半晌。

灰狼忽然走到桌子旁,拉開椅子,緩緩坐了下來,微笑道:“老二,咱們為何不坐下來談談。”

紅虎道:“坐下就坐下,別人怕你詭計多端,老子卻不怕你。”

他也拉開張椅子,坐了下來。

灰狼微笑道:“一張桌子,可以配兩張椅子,是麽?”

紅虎也不懂他此時此刻,怎會問出這句話來,只得點點頭:“不錯。”

灰狼拿起桌上的茶壺,倒了兩杯茶,又笑道:“一個茶壺,也可以配兩個杯子,是麽?”

紅虎怒道:“廢話。”

灰狼將一杯茶送到紅虎面前,笑道:“你我既然都能有茶喝,何必還要拼命哩。”

銀花娘已聽懂了他話中含義,不禁皺起了眉頭。

紅虎卻皺眉道:“你究竟在說什麽?老子不懂。”

灰狼笑道:“昔日娥皇女英,共事一夫,傳為千古佳話,你我既是自己兄弟,為何不能共娶一個老婆。”

紅虎怒道:“別的都可以共,老婆卻共不得。”

灰狼冷冷道:“我兄弟結仇不少,你就算殺了我,自己一個人,豈非人單勢孤,何況,你我拼起命來,是誰殺死誰,還未可知,是麽?”

紅虎瞪眼瞧了他半晌,忽然大笑道:“不錯,半個老婆總比沒有老婆好,何況,看這騷婆娘的勁,老子一個人還未必對付得了哩。”

他大笑著舉起茶杯,道:“好兄弟,你出的好主意,老子敬你一杯。”

只聽銀花娘咯咯笑道:“這主意真的不錯,你喝了這杯茶後,就會知道他這個主意究竟有多麽好了。”

紅虎眼珠子一轉,已端起茶杯的手,立刻又放了下來,這人雖然其蠢如牛,但究竟在江湖中打過幾十年滾了,好事雖然一件也不懂,壞事懂得卻不少,手裏拿著這杯茶,瞪著眼道:“這茶裏莫非也有鬼。”

灰狼大叫道:“老二,你可千萬不能冤枉我,我們可是好兄弟,千萬莫要中了別人的挑撥離間之計。”

銀花娘笑道:“既是如此,你就喝了這杯茶吧。”

她盈盈走過來,從紅虎手裏接過了茶杯,送到灰狼面前,她染著風仙花汁的小指甲,似乎在茶水裏輕輕點了點,嬌笑道:“我說這杯茶裏是有毒的,你若不喝,我也不怪你。”

紅虎怒吼道:“你若不敢喝這杯茶,老子就擰下你腦袋。”

灰狼臉上已變了顏色,大聲道:“這茶本來是沒有毒的,此刻卻被你下了毒。”

銀花娘張大了眼睛,道:“你……你說我下毒?”

灰狼厲聲道:“就是你這臭婊子。”

他一拳擊出,銀花娘卻早已躲到紅虎身後。

紅虎也早已跳了起來,怒吼道:“明明是你,你還想賴誰?你當老子是蠢豬?”

他狂吼著撲上去,只聽“勃、勃”兩聲,灰狼左右兩拳,全都打在他身上,卻好像打沙袋似的,他全不在乎。

灰狼大驚,又想拔刀,但紅虎卻已還了他一拳,這一拳灰狼可受不了,整個人都像蝦米似的彎了下去。

紅虎跟著又補了一拳,砸在他腦袋上,砸得他整個腦袋都開了花,這兩拳全無巧妙花招,但卻實在管用,無論是誰,手裏若沒有拿著家夥,就千萬莫要和紅虎這樣的人動武,只因你打他,他全不在乎,他打你,就要了命了。

銀花娘早已大聲拍起手來。

紅虎“啐”的一口痰,吐在灰狼身上,睥睨道:“沒學會挨揍就想揍人,這豈非找死麽。”

銀花娘拍掌嬌笑道:“不錯,趙公子揍人的功夫固已不錯,挨揍的功夫可更是天下第一,但……但這廝方才真的沒有傷著公子?”

紅虎挺著胸膛大笑道:“他兩只爪子,簡直好像在替老子抓癢,不相信你過來瞧瞧。”

銀花娘走過去,柔聲道:“但你肩膀上卻好像還在流血哩……”

她用發紅的指甲,輕輕搔了搔紅虎肩胛上方才被白蛇刺了一刀的傷口,輕輕道:“疼不疼?”

紅虎大笑道:“不疼不疼,只是被你這小手一摸,卻有些癢癢的……”

他全身肉都動了起來,大笑著去摟銀花娘的腰肢。

銀花娘卻嬌笑著閃開了,吃吃笑道:“你捉到我,我才算真的服了你。”

她嬌笑著在前面逃,紅虎就喘息著在後面追,她身形輕盈得就像是燕子,紅虎簡直連她衣角都休想摸得到。

到後來紅虎只有扶著桌子喘氣的份兒,涎著臉笑道:“小親親,小乖乖,你就讓我抱一抱吧。”

銀花娘笑嘻嘻地瞧著他,忽然搖頭嘆道:“你這個人……你明明是只蠢豬,為什麽偏偏不肯承認呢?”

紅虎怔了怔,道:“這是什麽話?”

銀花娘柔聲道:“我方才已在你傷口裏下了一見血就要命的毒藥,分量足夠毒死十條大肥豬,你若是不動,還可多活幾個時辰,現在這麽一跑,毒性早已順著你的血,充滿了你全身,你只要再一用力,立刻就要送命。”

紅虎狂吼著,用盡全身力氣,撲了過去,只聽“嘩啦啦”一陣響,桌子已被撞倒,他身子卻已被壓在桌子下面了。

銀花娘嘆了口氣,悠悠道:“我好心好意告訴你的話,你為什麽不相信?”

她繞過桌子,走到門口,倚著門,嫣然笑道:“這屋子裏有四個死人,大哥們幫我擡出去好麽?”

四惡獸的屬下一直在院子裏著急,但四惡獸禦下最嚴,沒得到命令,誰也不敢離開自己的崗位。

他們只聽得屋子裏亂成一團,還未弄清究竟出了什麽事,此刻才一窩蜂擁了過來,一個個立刻全都駭呆了。

銀花娘柔聲道:“我知道你們的心情,你們眼見到自己的主人不明不白地死了,就算是要想替他們報仇,我也不會怪你們的。”

大漢們只見她笑吟吟地站在那裏,連身上的衣服都沒有被扯破,而自己乎日敬如神明的主人,卻已像死狗般倒在地上,這女子非但美得可怕,厲害得更可怕,十餘條大漢,哪裏還有一個敢提起“覆仇”兩字,竟一齊轉過身去,飛也似的逃了,轉眼間便逃得沒了蹤影。

銀花娘悠然嘆了口氣,喃喃道:“這年頭怎地連強盜的膽子,都越來越發小了。”

金燕子和梅四蟒也全都瞧得怔住。

梅四蟒苦笑道:“令妹好厲害的手段,簡直可以和昔年的海棠夫人比美了,我早就知道用不著別人出手,她自己也打發得了的。”

金燕子嘴裏不覺有些發苦。

梅四蟒又道:“現在姑娘已可下去,老朽也可以回去交差了。”

金燕子道:“你……你不下去坐坐?”

梅四蟒趕緊賠笑道:“老朽年紀雖然已有一大把,到底還是個男人,所以,還是莫要和令妹見面的好……”

他話未說完,也已走得沒了影子。

金燕子長嘆了口氣,卻見銀花娘又倚在門口,仰面笑道:“想不到樓上還有貴客,小妹招待欠周,恕罪恕罪。”

金燕子再也忍不住,嗖地躥下去,躥到銀花娘面前,銀花娘瞧見是她,剛怔了怔,臉上已挨了她兩個耳括子。

這兩下打得可真不輕,銀花娘跌進門裏去,失聲道:“大姐,你……”

金燕子卻覺自己打得還不夠重,跺腳冷笑道:“你再也莫要叫我大姐,我哪裏有資格做你的大姐,人命在你眼裏,簡直連狗都不如,你一高興起來,說不定把我也殺了。”

銀花娘手捂著臉,突然撲面痛哭起來。

金燕子怒道:“你不費吹灰之力,就殺了四個人,本該高興才是,還哭什麽?”

銀花娘痛哭著道:“大姐以為我殺了人很高興麽,大姐你若是瞧見,就該知道,我若不想法子殺他們,他們會把我怎樣?”

她痛哭著撲到金燕子腳下,道:“大姐你要打我,要罵我,都沒關系,但你若不要我這個妹妹了,我……我馬上就死在大姐你的面前。”

金燕子打也打過,罵也罵過,氣已消了一半,再聽到她這番話,自己竟也流下淚來,跺腳道:“你就算迫不得已,也不該那麽狠呀?”

銀花娘顫聲道:“我知道我錯了,但我從小受慣了別人欺負,見到的都是心狠手辣的人,我……我實在怕得厲害,所以下手才不免狠了些。”

她痛哭著,抱起金燕子的腿,道:“大姐你若早些來,他們就不敢欺負我,我也不會做出那樣的事了。”

金燕子心頭又是一酸,忍不住長嘆道:“不錯,這也要怪我,我本該早就來了的。”

她只覺這件事非但不能怪別人,簡直應該怪她自己,說著說著,已抱起銀花娘,抱頭大哭起來。

銀花娘面上雖在哭,暗中卻幾乎笑出聲音。

她現在已發覺,只要摸著一個人的脾氣,不但男人好對付,女人也是同樣好對付的,尤其是像金燕子這樣的脾氣。

※ ※ ※

江湖是兇險的,卻也是公平的,只要是有才能的人,就能成名,他的生命也就立刻變得絢爛而多彩。

只不過有些人的生命雖輝煌,卻短暫得像流星。

三百年來,江湖中更不知有多少英雄興起,又沒落,但其中也並非全無能始終屹立不倒的——有些人雖已死了,但他的後代子孫,卻在江湖中形成一股始終不倒的力量,於是他的聲名,也因而得到永生。 ,三百年來,能始終在江湖中屹立不倒的力量,除了少林、武當……這些歷史輝煌的門派外,還有些聲勢顯赫的武林世家,這些武林世家,雖也有的是因為他們的先人為武林正義而犧牲,而換來江湖豪傑們對他家族的尊敬,大多卻還是因為他們有一種特殊的武功或才能,能不遭淘汰,與世長存。

譬如說,這其中有醫道傳世的京城“張簡齊”,有火器成名的江南“霹靂堂”,有掌法精妙的“南宮世家”,也有水性精純的“天魚塘”,還有以“五虎斷門刀”稱霸多年的河南彭氏子弟……

而在這所有武林世家中,最深人人心,膾炙人口的,自然還得算以毒藥暗器獨步天下的蜀中唐門了。

在渝城外山麓的唐家莊,經過三百年來不斷的整修擴建,已由簡單兩排平房,發展成一片極為壯觀的莊院。

這莊院的規模,簡直已和一個小小的城市差不多了,你只要走進了那每年都要新漆一次的大門,從衣、食、住、行,到讀書娛樂,甚至死喪婚嫁,每一樣東西都可不必外求,每一樣東西準備之充足,都可令你吃驚。

事實上,蜀中一帶最考究的酒樓,最時新的綢緞莊,以及花色最齊全的脂粉鋪,就全都在這莊院裏。

唐家的門人子弟,自然全都有一技之長,他們以自己的技能賺錢,再花到這些店鋪中去。

他們想要有更高的享受,只要努力地去賺錢,而所有的人力財力,又都僅限於在這莊院裏流通。

這樣日覆一日,唐家莊自然越來越壯大。

就連銀花娘,她走進唐家莊的大門後,都不禁眼花繚亂,目瞪口呆,幾乎有盞茶時分透不過氣來。

她也曾來過唐家莊,但那是在山門外,她再也想不到唐家莊的門裏和門外,竟會有這麽大的不同。

從門外看來,那以巨大的樹幹編成的木柵,那黑漆的大門,那高懸在旗桿上的旗幟,也和一般武林豪傑的莊院沒什麽兩樣,只不過大些而已。

但到了門裏,她忽然發現這莊院裏竟有一條街道,一條以整齊的青石板鋪成的,不折不扣的街道。

街道兩旁,有各色各樣的店鋪,每一間店鋪生意都好得很,只不過店鋪的門面外,都沒有招牌。

這景象真是她做夢也想不到會在一個“莊院”裏瞧見的,但最令她奇怪的,還不是這些。

最令她奇怪的是,在這名滿天下的武林世家裏,竟看不到絲毫警戒森嚴、劍拔弩張的樣子。

她們的馬來到了大門門外,金燕子只簡單地報了個名姓,她們就進來了,而看門的只不過是兩個步履蹣跚的老頭子。

銀花娘長長透了口氣,終於忍不住悄聲問道:“這裏真的就是惟一的唐家莊麽?”

金燕子失笑道:“你不信?”

銀花娘嘆道:“我不是不信,只是有些糊塗了。”

街上有許多人在走來走去,雖然也不免多瞧她們一眼,但卻絕沒有一個人過來打聽盤問的。

銀花娘忍不住又道:“江湖中人都說少林寺、武當山和唐家莊,都是武林中的禁地,你若想妄越雷池一步,就休想活著走出來了,但瞧現在這樣子,卻好像無論任何人都可以橫著走進來,直著走出去似的。”

金燕子淡淡笑道:“這只不過是因為你和我一齊走進來的。”

銀花娘道:“我一個人難道就闖不進來麽?”

金燕子道:“你若想闖進來,直著進來,就得躺著出去了。”

她笑著接道:“你看這些路上的人,好像都和氣得很,是麽?那你就錯了,你只要稍微露出不對的樣子,每個人的袖子裏,都可能會飛出件東西來,要了你的命。”

銀花娘暗中不禁抽了口涼氣,嘴裏卻笑道:“但咱們既然已進來了,怎會連個通報帶路的人都沒有呢?”

金燕子道:“你怎知他們沒有通報?只不過他們通報的法子,外人瞧不出而已,你若不信,馬上會有人迎出來了。”

銀花娘道:“這莊院的主人……”

金燕子道:“無雙老人就住在這莊院的後面,和他的子女住在一棟屋子裏,你看來也許又要認為任何人都可以闖得進去,其實無論任何人,要想從大門外闖到他那屋子去,不但要生著一雙翅膀,還得要準備八九個腦袋。”

銀花娘嘆了口氣,喃喃道:“他若一直住在這麽安全的地方,也就難怪他膽子越來越小了。”

金燕子皺眉道:“你怎知道他老人家膽子已越來越小。”

銀花娘一驚,強笑道:“我聽人說的。”

金燕子還想再問,街道盡頭處已有幾個女子迎了過來,她們都穿著長可及地的百褶湘裙,走起路來婀娜生姿。

一個頎長的婦人,遠遠就張開雙臂,笑道:“三丫頭,你現在才來,不怕想死姐姐我麽?”

※ ※ ※

銀花娘不久就知道,這頎長豐滿,一張稍為顯得長些的鴨蛋臉上,帶著幾粒白麻子的婦人,就是唐家莊當家的姑奶奶唐琪。

後來銀花娘曾經悄悄問金燕子,道:“這位唐二姐,人又能幹,又漂亮,為什麽到現在還沒有婆家呢?”

金燕子嘆道:“她也是命苦,許過兩次人,但還沒有過門,她未婚的夫婿就死了,於是就有人在背後說她人太能幹,命太硬,是克夫相,這話傳到她耳朵裏,她一氣之下,就當著祖宗牌位發誓,再也不嫁人了。”

現在,這位唐家的二姑奶奶,一面說著,一面笑著,一面誇讚著金燕子這“新妹妹”的漂亮。

她手裏拿著塊白絲巾,瞧見路上偶爾有團字紙,有塊果皮,她就撿起來,包在絲巾裏。

銀花娘這才知道唐家莊為什麽如此幹凈,又暗笑她幸好沒有嫁出去,否則她的丈夫可真要受罪了。

走在唐琪身旁,始終帶著微笑,卻沒有說話的,是唐無雙的長媳,唐星的夫人李佩玲。

她生著張圓圓的臉,圓圓的眼睛,手腕也圓得像嫩藕,看來又賢慧,又富態,正是標準的大家兒媳婦。

唐琪的妹妹唐琳,卻是個弱不禁風的少女,一雙又黑又沈的大眼睛裏,總像是帶著一抹淡淡的憂郁。

銀花娘知道這三個就是唐家最重要的人,其餘的堂姐、表妹、三姑、三嫂,就用不著她去留意了。

穿過大街,走到一條碎石子路,前面忽然出現一片樹林,林木掩映間,有半堵紅墻,幾椽綠瓦。

這就是無雙老人安享清福的地方了。

二姑奶奶把已快包滿了的絲巾扔在一個大竹簍裏,又在繞著紅墻流過的溪水裏洗了洗手,這才笑著道:“老爺子在睡午覺,我看你們也不必去拜見他了,索性先到大嫂屋裏去,我知道她還有兩瓶體己的玫瑰露,咱們先去把它喝光再說。”

李佩玲抿著嘴笑道:“你看這女魔王,人家屋子裏有兩瓶酒,她都算計得清清楚楚,這還得了?”

唐琪吃吃笑道:“老實告訴你,我早已瞧著那兩瓶酒嘴饞了,今天若不乘著有遠客來,把它算計了去,等大哥回來,只怕連瓶子都要被他吞下肚了。”

金燕子早已笑得花枝亂顫,銀花娘也不禁笑出聲來。

她又不禁有些奇怪,這些蜀中世家的姑娘們,怎地卻說得一口京片子,後來才知道,原來唐無雙的夫人,正是京城的名門女。

總之,她一進了唐家的大門,眼睛、耳朵、嘴,就都沒有閑著,她眼睛裏沒有錯過一樣東西,耳朵裏也沒有錯過任何消息,一張嘴更是在不停地拍馬屁,不停地打聽,但無論她怎麽打聽,卻還是打聽不出,唐家的二公子,金花娘的情人唐玨,究竟到哪裏去了。

她拼命巴結金燕子,就是要金燕子帶她到唐家莊,一心想要到唐家莊,為的就正是唐玨。

※ ※ ※

只不過兩天,銀花娘已和唐家的幾位姑娘都混得很熟了,她從那幾箱珠寶裏,選出了幾樣最珍貴、最別致的,送給了唐琪、唐琳和李佩玲,又選出了幾十樣雖不別致、也頗珍貴的,分送給她見過的每一位大姑娘、小媳婦。

所以,現在只要是見過她的人,無論人前背後,都在誇著金燕子這位美麗的“新妹妹”。

她也已見過唐無雙,她知道這老人一定認不出她的。

大多數見過“瓊花三娘子”的人,不是駭呆了,就是被她們那一身奇裝異服所吸引,很少人記得住她們的面貌。

她幾乎見過了唐家上上下下每一個人,卻就是沒有見到唐玨,唐家莊簡直沒有人提起過這位風流的二公子來。

她幾乎已到過唐家莊前後左右每一個地方,只除了後山山巖下的一個洞窟,但每次裝作無意要走到那裏去,遠遠就被人擋住。

後來她終於發現,這洞窟原來就是唐家淬煉他們名滿天下的毒藥暗器的地方,任何人都休想擅越雷池一步。

這天晚上,又輪到唐大嫂作東,她那兩瓶玫瑰露自然早已喝光了,但窖存的大曲也不差。

大曲酒性強,人口極辣,本不是婦道人家喝的酒,這些姑娘們豪性卻不減男子,雖然是小口吃菜,卻硬是大碗喝酒。

這天晚上的月光很亮,小院裏有桂子飄香,月光從細紗窗裏照進來,沒喝酒的人也會被這種月光照醉了。

唐琪喝了酒,談鋒更健,就連李佩玲的話也多起來,老姐妹見面,她們和金燕子就像有說不完的話。

只有銀花娘沒有喝多少,一來她覺得和女人喝酒沒什麽意思,二來她認為自己始終都該保持清醒。

她並不是為了喝酒來的。

唐琳也沒有喝多少,她那雙深沈的大眼睛裏,憂郁是一天比一天重了,整天懶洋洋的,做什麽事都提不起精神——這始終沒出過閨門的小姑娘,心裏又會有什麽想不開的心事呢?

只聽唐琪忽然瞪著金燕子道:“三丫頭,你今年究竟有多大了?”

金燕子嬌笑道:“你問這個幹什麽?難道要跟我相親,只可惜你不是個男的,否則我倒真願意嫁給你。”

唐琪喝了杯酒,道:“我知道你是三月生的,今年已二十出頭了,是麽?”

金燕子道:“嗯。”

唐琪道:“二十多歲的大姑娘,還沒有婆家,這倒真危險得很。”

金燕子臉紅了,啐道:“你不替自己著急,反替我著急幹什麽?”

唐琪又喝了杯酒,嘆道:“我這輩子是再也不會嫁人了,但你可不行,女人總是要嫁人的,你到我這年紀,就會知道寂寞有多可怕了。”

金燕子眼神也不禁黯淡了下來,嘴裏卻笑道:“咱們的二姑奶奶,今天終於也說了真心話了。”

唐琪手拿著酒杯,幽幽地道:“我在你們面前,還裝什麽蒜,我難道是天生不想嫁人的,但到了現在……現在你想我還能嫁給誰?高的不成,低的……”

她舉起酒杯,“咕嘟”一口喝了下去。

李佩玲笑道:“說真的,三妹你現在到底有沒有心上人?那神刀公子……”

金燕子大叫道:“你們別提他,一提他,我連酒都喝不下了。”

李佩玲道:“你忽然這麽討厭他,心裏莫非有了別人?”

金燕子臉紅了,嬌笑道:“才沒有哩。”

唐琪大叫道:“我知道你有了,你這樣子可騙不了人,誰?快說是誰,快從實招來?否則看我饒不饒得了你。”

她笑著去搔金燕子胳肢。

金燕子笑著閃避,躲到唐琳身背後,嬌笑道:“四妹年紀也不小了,你們怎麽不問她有沒有心上人?”

唐琳忽然站起來,淡淡道:“我可沒惹著你們,你們別纏到我頭上來。”

她嘴裏說著話,竟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

金燕子怔住了,道:“四妹發脾氣了?”

唐琪道:“別理她,這丫頭最近就好像著了魔似的,心裏也不知有什麽心思?”

李佩玲柔聲笑道:“女孩子到了她這樣的年紀,誰沒有心思呢?我出去瞧瞧她。”

銀花娘眼珠一轉,搶先站了起來,笑道:“大嫂忙,還是妹子我去吧。”

李佩玲想了想,道:“你去也好,老四和你們也談得來,只記著快些回來就是,我下的有清雞湯煮的素抄手,等你回來吃。”

※ ※ ※

到了門外,桂花更香了。

唐琳站在桂花樹下,桂枝的陰影,蓋著她的臉,她動也不動地站著,就好像月下的幽靈一樣。

銀花娘並不急著走過去,也在月下徘徊著,月光將院子裏的青石板照得像鏡子,鏡子裏也有個月亮。

她目光轉動,忽然長長嘆了口氣,悠悠道:“人生,說起來真是無趣得很,月光雖亮,桂子雖香,卻也只不過更添加了幾分人生的寂寞而已。”

她算準唐琳現在滿腹心事,一定懶得說話,所以就故意敘說著人生的寂寞,生命的無趣……

這些話果然說到唐琳心裏去了,她忍不住回過頭來,凝註著銀花娘,良久良久,終於幽幽道:“像你這樣的人,要到哪裏,就可以到哪裏去,又怎會覺得寂寞?寂寞的滋味只有關在籠裏的鳥,才知道得最清楚。”

銀花娘又嘆了口氣,道:“好妹妹,你年紀還輕,還不知道寂寞究竟是怎麽回事,有些人縱然天天在和別人說笑逗樂,但心裏卻比誰都寂寞,有些人雖然整天獨坐,但只要想到遠方也有個人在想著他,他也就不會覺得寂寞了。”

唐琳默然半晌,輕輕點頭道:“不錯,沒嘗過寂寞滋味的人,是說不出這種話來的,但……但你想著遠方的人時,又怎知他在想你?”

銀花娘道:“我不知道,這種事誰也不會知道,這是人生的痛苦……”

唐琳黯淡垂下了頭,幽幽道:“不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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